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城墙之外 作者:定宜庄 内容简介 北京的城郊与北京城息息相关,既是城市的延伸,又是城市的边缘,是北京城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本书走访了刘子扬、关俊民、张强等世代居住于北京城郊的人物,运用口述史料与文献考证相结合的方法,将他们与城市的联系、北京城郊与北京城的关系一一加以呈现,立足于城市史的角度,将京郊与京城的发展、变迁及相互作用关系,全景式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总序 在这套《北京口述历史》丛书中,我想通过80余名老北京人的口,对近百年来老北京人的生活和变迁,做一个全景式的描述。 通过人、特别是普通人而不是名人之口,也不是通过文物古迹、风景名胜以及历史事件来呈现北京这个城市,是我近20年来一直努力在做的尝试,也正是在访谈了百余名老北京人之后,我才对北京这个城市和北京人,有了与以往不同的了解和感悟。我是从他们的讲述中,才具体地、而不是概念化地懂得了北京,也是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才一步步地进入到这座城市,并且慢慢地触摸到了北京人的血脉、灵魂和神韵。注1 既然我的宗旨是从“人”出发,所以本套丛书的5卷,初衷也是按照被访者人群的不同而划分的。然而,凡是对北京城略有了解的人就都知道,入清以来北京城的特点,便是不同的人群,大体都居住在不同的地域。或者说,在1949年以前,北京人就是由几个不同地域上居住生活的不同人群组成的,这样的几个不同地域上的不同人群,各自具有鲜明的、不同于其他地域上的人群的特征,却又因此而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那就是一个完整的北京城,以及城中的居住者——北京人。这正是北京这个城市具有的丰富复杂的多元化特性。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几个区域,在北京缺一不可,但无论哪一个区域,也不能称之为北京城的“精华”,哪一个区域,也不是北京的代表和核心。这便是我访谈过百余名北京人之后的收获所在。 我说的这几个区域,大分起来,就是内城、外城和城郊三部分。虽然近年来它们之间的界限一直在急遽消失,甚至已经被基本泯灭,尤其是将宣武、崇文两区分别并入西城、东城两区之后。但是自清军入关到1949年之前的几百年间,内城住皇室成员和八旗官兵,外城住汉回商民、流人士子的格局却始终清晰可辨。至于北京城郊,既是京城的延伸部分,又因处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边缘位置以及与京城的紧密联系,当然应该被视为京城中不可割舍的一个重要部分。 由于在这三个部分中,第一部分即内城部分的分量远远超过其他两部分,所以我将这部分人群再一分为三,这便形成了5卷。出现这种有轻有重情况的原因,与我最初选择访谈样本时的偏重,以及我的能力不逮有直接的关系。具体地说,当我开始启动这个项目时,并没有意识到北京的居住格局与人群特点之间存在如此直接的关系,我一味去寻找的,只是最符合我心目中“老北京人”标准的那些人,而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居住在内城。尽管我后来意识到了京城人群按地域居住的特点,也意识到我选择的访谈对象有畸轻畸重的问题,并希图寻找到更多居住于城南和郊区的被访者,但一是他们中世代居住于京城者,本来就远远少于内城那些八旗后裔,二是由于近年来北京城市人口变迁的频繁和他们居住的分散,很难寻找到更多的样本,这便是我所谓能力有所不逮的含义了。 对于这5卷中每卷内容的特点和编撰宗旨,我在各卷的前言中都分别有所介绍,此处不再详细说明。总之,按照不同地域和人群分成的这套5卷本的丛书,既各自独立成编,围绕的又是同一个城市、同一个主题,应该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 本书是在我2009年出版的《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的基础上,经过大量补充修订而成的,事实上,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可以看作是另一套书了。 首先,此次将这套丛书分为5卷,有了可以伸展补充的余地,遂得以将一些尚未发表过的访谈成果收入,究其分量,占全套丛书的三分之一以上。这些访谈成果包括两类,第一类是在《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出版之后所做的部分访谈。自《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出版,距今已经过去整整6年,但我寻找老北京人并为他们做访谈的工作却迄未间断,这些后来做的口述在访谈宗旨和方式等方面虽然与此前基本一致,但在对“北京人”的定义上,则不得不有所放宽,那就是将原先把“北京人”限定在“民国之初(1911年前后)不足百万的人口和他们的后代子孙”一条,推迟到了1949年前后,也就是说,凡是1949年前后进入并居住于北京的人,便都被纳入到我的访谈对象中。做这一修改,有众所周知的原因,那就是随着时间的飞速流逝,即使以1949年画线,按被访者当时18岁计,如今67年过去,也已经是85岁的耄耋老人了,抓紧记录他们的历史已经成为当务之急。更何况,1949年前后是新旧政权交替,新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生活、新的意识形态开始创立并生长的年代,本身也包含有极其丰富的内容。另外,正是由于放宽了对“北京人”标准的限制,我得以将此前曾经做过,但因不符合这一标准而未收入的访谈,也纳入到了此书之中。 其次,在编撰本套丛书的过程中,让我最感慨也最有收获的,并不是在量上的增加和内容上的添补,而是去寻找多年前的被访人,并对他们所做的回访工作。由于历经数年甚至十数年,仍然在世的老人已经不多,这样的回访便尤显珍贵。通过回访,补充和修订了初次访谈时未曾顾及的细节,加深了我对原来访谈的内容和被访者的理解,更凸显了访谈的意义。更有意味的是,有些被访者与我在这十数年间从未中断联系,有些已经成了朋友和“自己人”,而我们相互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深入交流,最终能够进入较深层次的主题,这一过程或如曲径通幽,或如层层剥笋,正与史家所做考据的过程相似,其间的艰难与乐趣,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还有一些被访者已经逝世,但当我看到他们最终结局的时候,再回想他们当年访谈时的情状,其间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也颇令人感叹唏嘘。总之,通过此次回访,我切实地感受到了深度访谈对于口述史的重要性。 再次,是对部分口述,从文献上下了些钩沉索隐的功夫。一方面附上相关的档案材料以资考订佐证,一方面在注释上做了大量的补充,力图将口述背后的故事,尽可能多地呈现出来。总之,一个具有职业性好奇的史家,当他面对躲藏在自己访谈对象背后的,远比口述者闪烁其词的、语焉不详的甚至漏洞百出的讲述更为精彩、更为深沉的真相时,很难就此止步。即以唐德刚先生为胡适所做口述为例,胡适为唐先生讲述的,仅仅是胡适那复杂丰富一生的冰山一角,如果不将隐没在水中的那更大的部分尽可能多地呈现出来,人们并不能知道这座冰山是什么样的,而这正是负责任的史家应该努力去做的工作。如果再深入一步,那么这座冰山所露出的部分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就更值得史家去探究和分析,而这,往往就是对某个具体个人所做访谈的最大意义所在。 辛亥革命迄今百余年,北京城的鼎革,用天翻地覆形容毫不夸张;1949年以来的变化,较之辛亥以后的民国时期更甚;而改革开放之后,或者就以《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出版迄今的短短6年来说,变化之巨大,竟然又超过了以往的百年,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目不暇给的程度。如果说民国时期的鼎革更多表现在社会的变迁上,1949年以后是对城墙、古建等物质文化的损毁,那么近年来的这一变化,则是因外来人口的急剧增长而导致的“老北京人”的消失。说消失也许并不准确,准确的应该是,当北京人口已达数千万的今天,区区百万的老北京人,早已湮没在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此的众人之内。尤其是随着京城大规模的改造拆迁,老北京人中的大多数已经搬离祖上世代生活的胡同街道,散落于城外诸多新建的小区之中,以北京的“人”为载体的京城文化,也随着他们而消失湮没于无形之中。甚至被老舍先生誉为世界上最优美动听的“老北京话”,如今也难以听到了。在北京城经历的诸多变迁中,这场“人”的消失最根本最彻底,同时,也最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这套《北京口述历史》丛书,是我对曾给予这座城市以生命和活力的老北京人的背影,所做的最后一瞥;是我对这个正在急速沉没的城市,留下的最后一个纪念。 作者谨识 2016年2月

2002年刘子扬在办公室
(本人提供)
[我与刘先生去通州那天,是从朝阳门地铁站出发的,一出发就先经过南营房,所以他就从南营房讲起,引录于此,可以与拙著《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上编)中关松山老人的口述衔接。]
定宜庄(以下简称定):这边有个南营房您知道吗?
刘子扬(以下简称刘):知道!我从江西(“五七干校”)回北京以后,搬到这地方住了一两年的时间,我经常上南营房那边去,遛弯儿呀,南营房挨着北营房。
定:就是现在工人体育馆那儿?
刘:对对,北营房拆得比较早。修工人体育馆什么的,20世纪50年代就拆了。南营房基本上是整齐的,一个院儿一个院儿的,每一家都有门楼,里边照我们北京话来说是砖瓦房,一边是齐趟的瓦,当间儿是灰。那种砖瓦房。
定:齐趟的瓦是什么?
刘:就是不是整个儿全是瓦房,是一边一趟儿,那一般来说都是北京老百姓的房。这南营房最让我遗憾的,就是当时我不知道它要拆,那时候也没相机,也没这意识,我要知道要拆的话一定要留几张好照片,照几张完整的营房院,院墙,门楼,多好啊。等我一听说拆了,我说坏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从朝阳门下地铁的桥,就是老的朝阳门桥,朝阳门桥的底下就是护城河。前面这一段就是刚才咱们上车的地方,叫关东店,整个是过去老北京的城乡接合处。我住的这地方叫东大桥,东大桥这儿过去也有一个桥,是出北京之后的第一道桥,对北京防务也有作用,从这儿出去之后就是大郊区了。
这条古运粮道啊,过去是石头的,我小的时候还是石头的呢。日本时期要修从通州到京津的公路线,要把石头起了筑成水泥的,他(们)把石头都扒了,底下是土,一半一半地筑,先筑马路这边,再筑马路那边,也省得阻碍交通。结果那一头还没接到从北京到天津的那条路上呢,日本就投降了。所以刚解放的时候这条运粮道一半是水泥地,一半是石头的。一直到解放后才把它重新修成柏油路。
就这条马路啊,过去我年轻时候在潞河中学注4上学的时候,保证是一个小时骑自行车到北京。通州没有看电影的地方,学生一到星期六,一下课蹬着(自行车)腿儿就往北京跑。在东四那儿有两个电影院,看电影。它这电影是连放的,进来之后直到晚上才出来。
从通州到北京一共十三道闸,总的称呼就叫“十三道响闸”,哗哗哗……和这条运粮道是平行的。因为通州低呀,船从通州运河进来,进通惠河,要过十三道闸才能到北京。那个闸是双闸,你从下水下来了这个船,进了闸之后,把下头的闸闭死了,把上头的闸提开,这样水面就和上边一边平了,这船就又走,一道一道地走。我还见过呢,现在这些闸一道都没有了。十三道闸每一道闸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第二道闸就在八里桥的东边。一过八里桥的那道闸叫杨闸。最后一道在1947年、1948年的时候我们还到那儿去过,夏天到那儿游泳、洗澡。注5
元代通惠河上诸闸位置示意图
通惠河平津闸(即高碑店闸)今貌(定宜庄摄于2006年)
定:当时这一带都是大粮仓是吧?
刘:不是。粮仓都在从东直门到朝阳门当中的这一块,就是南小街左右。原来由通州到北京,一共十三个仓,通州那儿是三个仓,北京这儿有十个仓,大部分都在这一块儿。
刘子扬在土坝(定宜庄摄于2006年)
刘:对对,就这儿,西岸了。粮食市儿。你看这旁边是一条内河,这个地方叫闸桥,这边就是回民胡同,岸上就是做买卖的,回民整个在通州运河边上做买卖。都是跟着运河来的,形成通州的回民。回民做小吃可以说是最拿手的,甭管家里怎么穷,出来的东西往摊上那么一搁,那就漂亮。回民穷啊。我爷爷背粮食之后,没事就在那儿摆地摊,就是蒙人啊,套圈儿,知道吧?套上你就拿走了,套不着你就拿钱买圈儿啊,就干这个,干这个的时候就在回民胡同这儿跟这回民打架,拿刀找人家去了,走到人家门口,结果他犯小肠疝气,肠胃往下坠,走不了啦,最后他一赌气,他自己不是带着刀嘛,就把自己割了一刀,他认为自个儿有刀伤药啊,割了之后一上刀伤药不就好了吗,结果割了之后坏了,好不了了,没有办法,快死了。当时潞河已经有西医的医院,美国立的,街坊把他抬到医院,到了医院给他治好了。
我爷爷那时候也就是20多岁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信基督教了。他说以后什么都不干了,就信教了。基督教4个会,注8他是属于公理会的。他没有文化,就在潞河医院注9给人看门,那时候挂号讲究用那木头牌子,他就卖看病的牌子,卖了一年多。后来(有个)牧师,是一个美国人,看他小伙子还不错,送他到潞河书院,让他挨那儿念神学。当时还不是潞河中学,叫潞河书院。他在那儿念了两年多,他就是聪明,念得很不错,英语也能说了。回来之后让他当牧师,他说我不当牧师,我信教是因为教会把我的病治好了。这就不卖牌了,就给医院管药,还当会计,记个账什么的,一直到他退休,60多岁。
我爷爷住在通州区复兴庄,是原来西仓的晾米厂。1900年以后庚子赔款,把那块地方赔给教会了,教会在那个地方就成立了一个村子,都分给了这些教民,最早的老家是36家,其中就有我爷爷一户,他在那儿就安了家。后来又娶了我的奶奶,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就是我大爷。
1900年打义和团的时候,他已经在潞河医院,已经信了教了。就因为他信教,是教民哪,义和团一闹起来之后,就把我这个大奶奶和大爷当时就给杀了。就在东关上,那时候我爷爷他们就在东关住嘛。二十九军大刀片,就在东关这地方杀日本鬼子。第二年才卢沟桥事变嘛。
这样我爷爷就参加了打义和团,跟着八国联军一起从通州到北京。打义和团的时候他身上负了三处伤,左手的二拇指也打掉了。后来就住在庆王府那儿养病,就是定阜大街那儿。注10
他跟我说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他是中国人,联军就派他去到京南,跟义和团联系,就在廊坊这边儿,黄土坡这一带,见他们的头儿。他说出去过三次北京。他说就是取得联系,究竟联系什么问题,就不知道了。
定:他没说到那儿是谈什么?
刘:没有,具体情况他没说过,就说是联军让他出去的。他是中国人哪,联军里边中国人很少。还说当时清政府怎么样支援联军,蔬菜呀,水果呀。
定:清政府那时不是和义和团一伙儿的吗?
刘:对呀,你瞅呀,他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都非常清楚。我最可惜的就是没有详详细细地跟他谈过,只是听他随随便便一说,他也没有说得很详细,太可惜了!
义和团闹过去之后,他继续在医院上班,也不去搞教会的事情。那阵儿教会的那些牧师呀,潞河医院那些大夫啊,还有潞河中学那些老师呀,他们都是入教的人,入教有个规矩,不许放高利贷,那些人都有点现金哪,他们都不敢放,但是我爷爷就是那么个出身,从小就在坝上干事,像混混似的吧,他不在乎,他不仅自己有钱就放个账,他们那些人有点富余钱也交给他,他帮着放,比如说应当三分利,你拿二分我拿一分,就这样。我爷爷一直没买地,有点现钱,生活也很不错的。
今日潞河中学(定宜庄摄于2006年)
我爷爷是非常古怪那么一个人,他说:“三教九流的那些东西,坑蒙拐骗的那些东西,没有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拿它去对别人。但别人要是拿它对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甭想蒙我,我也不去蒙人。”以后就是这么个处世哲学。他说几千人请他去演讲,他的题目就是“不是便宜”,在社会上有很多看上去便宜的事情,表面上对你来说好像是便宜你了,实际上后面不定隐藏着些什么东西,那不是便宜。非常深刻。
定:怎么还有几千人请他做演讲?
刘:那就是教会组织的,解放前的事。他说的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他就挨家那么一待,成天地,养活着小狗,把小狗训练得相当好。
定:您爷爷挺有意思。
刘:不单是咱们现在提起来有意思,那整个,当时在整个通县,都相当有名的。我爷爷少白头,您到通州,当时通州万寿宫各个茶馆所有的地方,您打听打听,他姓刘呀,就叫白毛刘,没有不知道的。
我就跟你说一个小笑话吧。他出去坐洋车,那时候他已经有钱了,人家跟他要6个铜子儿,他给人家4个子儿,人家不拉,说您再添添,他说一巴掌吧,人家一听,一巴掌就是5个子儿呗,拉上他了,拉到地方,他给人4个子儿,人说您不是说一巴掌吗?怎么还是给我4个子儿?他说你瞅我这手,我这一巴掌是几个手指头?他不是打义和团时候打下一个(手指)去么,就4个手指头。很小的小事吧?就这么个人。
我父亲到北京上学就把家安到北京,因为什么呢?他一个人跟他爸爸要钱,供他两个妹妹在北京念书。女的甭想念书,念了小学毕业之后就甭念了,等着找个婆家就行了,我爷爷就这么个思想。我父亲跟他爸爸回家要钱哪,都有策略的,早晨起来坐从北京到通州的车回到通州,是礼拜天,到了通州不提要钱的事,一个字儿都不提。我奶奶做着吃的喝的,吃着,聊天儿说话儿。我们复兴庄离火车道非常近,晚车由北京开到通县,到通县再往东到通县发电厂那地方,火车掉头回来,往北京再开20分钟,我们家走到车站20分钟,只听火车一拉笛儿,因为一拉笛儿的话就要进站了,我爸爸就张嘴要钱:“我就要走了。”老爷子不敢耽误时间呀,耽误时间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了,赶紧给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拿着走,20分钟回北京。白天不能提,提要钱的话就不给你,且磨蹭呢。我儿子小的时候跟着我爷爷玩,那都重孙子啦,每次看这孩子,一分钱两块的水果糖,拿小刀把这一块水果糖切成4瓣,闹了就给一瓣,这一瓣水果糖就能玩一钟头,您看,就这么个人儿。特别爱财。
是1939年,还是日本时期呢,我们通州闹绑票的,把我爷爷绑了去了,把他那点钱都给绑走了,是我母亲给他添了点钱才把他赎回来的。从那以后他就没钱了。赎回来了之后他害怕,不敢在通州住了,就住在我姥爷那儿,住了有差不多一年,他不能老跟人那儿住着呀,就又回到通州。回到通州他就不敢在复兴庄住了,他不是信教么,就在通州南大街快到鼓楼了那地方,鱼市口里头那儿,有一个公理会的小教堂,在那儿找了一间房子。你知道闸桥吗?小楼那儿,从闸桥往北,那叫鼓楼前头,鼓楼后头,从鱼市口往东,是原来的东大街。好像那个鼓楼就是拍《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地方。注11那不是在城里边吗,就上那儿去住闲。就我那叔伯大哥天天骑着车给他往城里头送饭,早晨送一顿晚上送一顿。
我爷爷对他自己的身体非常在意,几十年在医院他也知道点。一天喝多少水,吃多少饭就够了,多一口东西都不吃,他那么爱吃肉的人,每天吃3块肉,切的块儿都得那么大,多一块都不吃,多一口水也不喝,从来不喝茶,就喝白开水。要不他活这么大岁数呢。
我爷爷是1964年97岁死的,就是因为太老了,一直到死的时候脑子还清楚。那时候我正在顺义搞“四清”,1964年嘛,家里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不行了,我就骑着车从顺义赶到通州,早上出来的,到家天都快黑了。我进我爷爷住的房子,他的床就跟一个匣子一样,四面都是板儿,这边可以撂下也可以支上,怕被子掉地下啊,我一瞅把他的床都挪到屋子当中来了,他们说老爷子老想摸那电门,离开那墙远一点儿,他就够不着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消化系统不好,到后来每天都得灌肠,他烦了,不行了,自己不能生活了。
刘子扬爷爷的晚年照(刘子扬提供)
信基督教对我爷爷性格的改变非常大。我总觉得这基督教对改变人的做人性格是很有办法的。像我爷爷那样的一个人,从粮船上长大的、扛粮食推小车卖苦力的,后来又耍钱,耍钱耍宝哇,要不然他干吗跟人打架呀,这么个人,旧社会最底层的,而且还不是一般底层受苦受难的,而是在街面上混混这类的,他能够一下就笃信基督,就能改变他的性格。
我爷爷对整个从清代一直到北洋到国民党,到日本时期所有经过的这些事情,都非常清楚。他从底层上来,脑子又特别好使,要不然英文怎么说得那么好,他40岁了才学英文,潞河医院是教会的医院呀,所有药品都是英文的,他都知道,你不能给人拿错了呀。对于现代史上来说,他最清楚八国联军的整个过程,还有华北地区教会的历史,比如通县北京教会的成立问题,整个情况他一清二楚。他说从入了教会到了医院之后,到60岁从医院退休,就一直跟着这些牧师们在整个华北地区的各个省搞教会,因为他们得有中国人陪着他们,领路呀。他说他不愿意参与,但是他说他全知道。我非常懊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太少,他也不跟我说很多,偶尔地就说那么一句,我说的这些就都是从他那儿一点一点听来的。那时我在人大念书,星期六回到通州,又有孩子老婆的不一定顾得上,每次见上一面,坐在那儿十分八分钟,二十分三十分钟,也就是那样。到档案馆工作之后我还跟他说过,什么时候有时间,那时候还没搞秘密宗教呢,注12他说行……太可惜了,不行,已经完了。
张莉:他有些性格特像他爷爷,好打架,现在走到大街上看见不公的事他还跟人打。
刘子扬父母20世纪30年代初的合影(刘子扬提供)
刘子扬之母赵志青1954年2月15日在通州市(今通县)职工业余学校门外准备下厂了解教学情况(刘子扬提供)
我母亲就一直留着这个,谁也不能动,等到我从部队回来之后给我了,我就始终放箱子里头搁着,一直保存着。
我姥姥的漱口碗儿我现在还留着呢,花堆儿,都是明代的,里头搁花瓣儿的熏的什么,是我姥姥的。还有五彩饽饽罐,装点心的大瓷罐,两个是康熙(时期)的,两个是乾隆(时期)的,大闺女她要,拿走了。
1951年年底刘子扬因病自朝鲜战场回国治疗,此照为1952年元旦摄于松江省(今黑龙江省)鸡西县人民医院(刘子扬提供)
架松的显谨亲王坟说明上的“显谨亲王”即丹臻第六子衍璜,他的坟俗称新坟。该牌子今已不存(定宜庄摄于2003年)
毓旗谈到郑亲王的园寝在京西八里庄,金励衡谈到英王阿济格的园寝在京东的八王坟。而金秀珍和金竹青姑嫂的口述,就是从金女士夫妇出城守坟开始讲起的。在“朔漠迢遥”一组戴鑫英的访谈中,也有关于他祖母娘家是“坟少爷”的故事,而他说的坟少爷所看管的肃王坟,就在架松。注25
架松的肃王坟是清朝八家铁帽子王之一肃亲王的园寝。有清一代二百余年,共有十几位肃亲王,其中有四代五王,就都葬在这里,他们是第一代肃武亲王豪格注26、第二代显懿亲王富寿和他的弟弟温郡王猛峨、注27第四代显谨亲王衍璜注28,还有最后一个:肃忠亲王善耆。注29他们的坟地,也相应而有老坟(亦称架松坟)、大王坟、二王坟、新坟与花园之称。
架松过去曾是北京的一处名胜。20世纪30年代某人(作者不详)所著《北平旅行指南》称:“架松,在广渠门外二里许,松植前清肃王墓前,共六株。松本粗皆数围,苍劲古老。其树身曲折,枝干纵横,穿插下垂,多作龙蛇翻舞之状。因其上既蔽日横云,下使游人俯首,故以朱柱支之,始得是名。”可惜的是,我们已经再看不到这“横荫十亩”的六株古松的风采了。如今,这个地区称为劲松,位于东二环光明桥东南仅仅一公里处,是北京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区之一,在鳞次栉比的高楼、拥塞不堪的车流和汹涌澎湃的人海之中,很难想象当年坟茔的松涛林海,当然,如果没有夏晖的帮助,我也无法追寻到守坟人后代的踪迹。
劲松居民区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架松村的守坟人后代,由此而“农转非”成为城市居民,集中搬迁到华威西里那栋高达16层的七号楼中,我就是由夏晖带领,在这栋楼里找到白四先生并为他做了这次访谈的。我在前面也曾提到,关于王爷坟,已有诸多研究成果出版,而我注重的,是作为北京郊区一个特定的、数量相当庞大的人群,这些守坟人的生活方式与变迁,以及他们与坟主和当地其他居民之间的关系。
在找到白四先生之前,我曾与在楼前闲坐的一群老人聊天,其中有一对老夫妇,丈夫姓程,自称祖上也是看坟的,原先可能也是旗人吧,他说因为自己不识字,参军时就报汉族了。我把他对我讲的有关架松的情况,用楷体字插在这篇口述中,以作为对白四先生谈话的补充。
夏晖出生于1981年,也是守坟人的后代。他因为对架松的历史、文物以及知情的老人们都在迅速离去怀着深深的焦虑,而主动找到我,并专程陪我一整天,去踏寻旧地和访问老住户。对于年轻一代追寻老北京文化和历史的热情,我的感觉是悲喜交集。喜的是在这些“新新人类”中,终于有人认识到了“旧”的也就是历史和文化传承对人的价值。悲的则是,他们的祖辈和父辈所能留传给他们的,已经几近是一片废墟了。
内九外七皇城四
石下马石,就这儿,这不是有一个理发馆吗,理发馆的后头,这是一个下马石,我说的那个家庙,那是上马石。架松这边拉,南门不开,就是进西门进东门,到时候了,到点儿了,“当当当”一敲点,东门也关上了,西门也关上了。
定:这地方还有点儿?
白:北京城不是“九门八点一口钟”注31吗?一口钟你知道挨哪儿吗?
定:不是崇文门吗?
白:崇文门。崇文门也有故事。修那门的时候淘水,随淘随砌……这说的是老桥那儿,现在成了地铁啦(笑)。故事多了,皇宫那个角楼子……(故事略)有这么个故事吧?
现在这股道往北,以前是运粮河,跟二闸通着。
定:那就是通惠河了?
白:对。注32
[程:打那东门外头有一大道沟子,那是一道运粮河过去,一直通到十里河,由十里河往东南走,一直通到天津。十里河那儿有个老爷庙,老爷庙再往南有一个娘娘庙,离这儿不远,一里多地吧。那老爷庙台子不小呢,解放之前还唱戏呢。老娘娘,跟西山(妙峰山)的似的,有庙会。大钟的话得仨人搂,有两米高。]
白:就我说这个新坟哪,它里边就有一个坟头,大坟头,有宫门哪,现在就剩这个大殿了。大殿里头有一些小房,木头房,里头有一个桌子似的,供三个牌位。大殿外头呢,有一个白玉石的(案子),上头有一个这么厚的、白玉石的坛子似的,往那儿一搁。上头的这么宽,也就有一尺来长,这么顸(粗之义)的一个铜的什么。咱不懂啊,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小时候看见过,就是跟那里头长大的嘛,那绝对一点儿错不了的。那里头的天花板,没事玩去,小时候到那里头藏猫儿去,
显谨亲王坟大殿(定宜庄摄于2003年)
顺这天花板里头的一间房上去(躲起来),那谁也找不着。那儿有个疤瘌,木头疤瘌,是几个孩子给捅的,捅了看哪儿呀?看天坛,天坛的那个坛,那绝对没错。现在让楼都给挡住了。
就说这罗汉墙……就是那个大殿。大殿四围砌的墙就说是罗汉墙,那里头的棺材,木头都这么厚(比画约有一尺厚),都在坟头里。我再跟您说一点儿,我也爱说啊,我那时候还小呢,日本时期闹土匪,有盗墓的,顺这个罗汉墙啊,这儿,盗了一窟窿。盗一窟窿以后呢,我们那儿有一姓曹的,曹达仁,就是曹松庆他大爷,放羊,那边净是草啊,盗墓的把那板子搁到窟窿上,盖上了,羊这么一走,木板一翻,才知道那儿被盗了。这咱们就得报吧,那时候洋灰还不多呢,是关家,弄几辆大车拉沙子、洋灰,全是肃王府出钱。谁进去的呢?任五,他胆大呢,让他下去,下去一瞧啊,里头是水,水里头有一小船,那船一见空气就过来了,他拿电棒一打(意即打开手电筒一照),那船上有灯,灯一见空气就灭了,然后他上来让别人下去看,也是。就是那个坟哪,盗墓的没盗走。怎么没盗走呢?有那船哪,你过来不是得上船么,你也不知水深水浅,不敢上,这么着,给墓留下了。
定:这也是传说了。
白:不是,这是我看到的。船我没看到,那盗墓留下的地儿我看到了。你让我找,我还知道那个地儿,可是现在都是人家的院子了。
现在你要问他们整个架松村有几个碑亭,他们说不上来。五个!张嘴就得说五个。这说的是大碑,不说小碑,小碑就是露天没有碑亭的,大王坟也有,没有碑楼。(大碑)这边是满文,那边是汉文,一雄一雌。大王坟俩,一雄一雌,圈里头俩,一雄一雌。
定:我不懂这一雄一雌是怎么个意思?
白:雄雌就是公母啊,公的、母的。
定:碑怎么还有公母啊?
白:就是做的样式不一样啊。就是立的碑,一大一小,具体写的什么字,都是肃王的东西。那时候新坟的大山子后头,那大杨树,不是六棵还是七棵,反正七八棵吧,一个人搂不过来。西边有一棵柳树。靠大道上也有几棵。那山子上头都是松树,一片松树,柏树,都是这个,那时候有点小风啊,一进山子“哗——哗——哗——”响。过去到我们圈里头,老有几片网,叫子呀,贺子鸟啊,都有。新坟的大山子现在都撂平了,解放以后,×××他们卖黄土啊,拉出去都给卖了。
树现在这边还有几棵,就是在13号楼的后头,还有一棵大槐树,从槐树西边,整个在圈里头,给碑楼整个围起来了,这树枝都是横着的。
[程:最细的枝都比这树(指马路边碗口粗的树)还粗哪,都是横着的,用杉篙注33给架起来,六个人搂不过来的树嘛,碑亭那亭子特好,夏景天儿特凉快在那儿。“文化大革命”才拆。]
白:不是,(碑亭)“文革”之前解放军给拆了。乍一来他们是炮兵,六门大炮,整个儿把这马路这边,占了。不是1952年就是1953年,就是这两年。
[李注34:都没了,就剩一大殿。剩一大殿还乱七八糟。花园子拆啦,小庙拆啦,北边那两个碑楼也没了。毁啦。]
定:我看见的那几棵都是死树。
白:那几棵死树是××家弄的。不信您去挖去,它绝对缺根。解放以后他没辙啊,刨那根,刨这么宽,这么长,一棵树刨三根两根的,当劈柴使了。树跟人似的,本来它就老。结果他进法院(应是监狱之误)就进了二十几年。现在活着的好像是三四棵吧,是在东北角,人给保护起来了,还真好。
劲松一角(定宜庄摄于2003年)
白:我们照常还种着啊。后来入农业社的时候就入没了……还有房契,搬迁时候的房契啊,是解放后第一任北京市市长给我们发的房契。还有更老的一个房契,解放前二年下雨下了好几天,房塌了,都上碑亭住着去,就弄没了。
定:你们家解放时候划阶级成分划的什么?
白:贫农。我们这家整个儿是贫农,我们人口多。夏××是地主。大王坟的白家,中农。他是自个儿找的,穷的时候吃不上饭,就一闺女,后来买个骡子,拴一挂车,不错吧,结果打一中农,骡子也归公了(众笑)。
定:现在你们都是居民户了吧?
白:都农转非了。
当”,像搁这杯子似的,搁到边上了,回来他(指师傅)就找掌柜的去了:“您不要我啦?”——搁被卧卷就等于辞了他了,这回来我就得挨打。你得把被卧都抹擦平了。你住过暗楼子吗?什么叫暗楼子啊?
定:……
白:连暗楼子都不知道。咱们这大房,这个(墙)角支一根木头,那一(墙)角支一根木头,四个角支四根木头,横上,搭上梁,搭上板子,在上头搁东西。徒弟跟暗楼子上睡。哎,耍手艺耍手艺,过去学徒就跟做新媳妇儿一样。
定:您说说您学打布袼褙儿的事好吗?
白:做袼褙儿是在城里,干了二年。别提受那罪了,现在那地儿没了。(拿来两张白纸)就比如这两张纸,这一张纸就等于一块铺陈,这两个(袼褙)要粘到一块儿,茬口只能是一韭菜叶的宽。打呢,一双鞋底的袼褙儿,是三尺六的长,一尺六的宽,您得一块一块,这么样地粘。这是大块的。小块的呢,鞋帮呢,拉开了,也得这么粘,粘上还得顺这儿这么一揭,提搂出去,搁到这板上,晾干了用。打一层呢,都是这么小块铺陈,打一层不好打,没法提搂啊(演示)……那还挨耳刮子呢,糟蹋掌柜的糨子。
定:那技术现在也用不着了。
白:咱们中国的小的手工业,去了百分之六十了。做卡子的还多吗?妇女的卡子,不多了。还有砸花儿活的。这么大的锡做的模子,是俩的,给这模子搁到这铁上,这是这花的叶,拿这个镊子,夹着一个小花叶,搁到这个模子上,再拿那杠儿一盖,拿这板儿“咣”一砸,这模子一热呢,就出这一道一道的,叶脉。花市花市的知道吗?就从花市西口往东,羊市口往下,羊市口小市口,胡不拉口,道北里道南里,花市集。都有(干这个的)啊。
我从学徒,过日子,家庭生活的时候……20来岁,正受罪呢。
定:20来岁您是……
白:50年代初。没吃没喝的时候,穷小子。“三年灾害”是真困难,那时候我就上玻璃厂。我什么都干过,就是这么大的个子不会偷人,我算白活了。
今日肃王坟阳宅(定宜庄摄于2003年)
清末民初的东交民巷使馆区(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
1920年前后朝阳门箭楼东南面,围绕瓮城的内城东护城河的鸭子注51
这外潘家窑,就是我们关家。这里原来都是活水,鳌拜被平反之后,宫里就允许我们家提闸放水,等于是给公主家的恩典嘛。当然也不能老提闸放水啊,老提闸放水也不行,是这么着。
那时候我们关家分五个门,就是入股的有五家。后来有一家退了,就是四家,一家是我那个大伯父家,就是给我老师冯先生提供书稿的那个;一家是戴鑫英注53他舅爷家;还有一家是管库的;还有一家就是我们这支,老九这支,我们这支岁数小,卫齐就小嘛。
这四家怎么分这个地呢,要公平怎么办?那不是仨苇塘吗,那就拿绳子,大缆绳,顺着苇坑的一边往另一边拉,等于是一个大十字罩在上面,这就一分四块儿。然后从大的顺着来,谁今年要这大的,上供,就你们家上。比如咱们四个啊,今年归你。这谁也不吃亏。
定:这我没听懂,怎么还有大有小?
关:苇坑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只能每年量一次啊。
定:那上供是什么意思呢?
关:在我们家的地里上供啊,就是豪格坟前边啊,这叫衙门,衙门前边——我跟您讲的全是实实在在的啊,只有搞这个的才知道——过去都叫衙门,没有叫坟地的。一说老衙门在哪儿,老衙门就是这儿,衙门前边的东南角,这是我们老关家最早的封地,三合土拍的一个大影壁,我听我那大伯父说,有这么大,这么高,后来给拆了。在影壁南边这儿,摆四桌供,今年你分了最大的,这苇坑啊,连养的鸭子,和打下的苇子,全归你,那今年的这四桌供,也归你上。明年如果定教授您分了最大的,那供就归您上。后年要是我拿了这最大的,这四桌供也归我。挺合理的。
定:就是你们那四大家,四个大股东,你们去上供,是吧?
关:对对对。
定:摆四桌供,那是供什么呢?
关:主要就是祭地,有那块儿地,求每年的收成好吧,一个也是感激一下祖先留这块地的恩典。保佑这个风调雨顺的意思。
定:可是怎么会是祭地呢?这事儿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关:是啊,比较个别嘛,我也纳闷儿呢,就这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在我们拍的三合土的影壁那儿,那儿有一块地,我们在那儿祭。新坟旁边还有个小庙儿,现在能找到的遗迹只有一棵这么粗的槐树了。你看这不是显谨亲王坟么,这儿,这儿有个小庙,一间一厦,前面带一出廊的,那青苗神和黑白无常都搁那一屋里头,还有土地(神),还吓死过人。这个也和别人不一样。
定:这个是谁去?是他们肃王家的人去祭,还是你们大家去?
关:小庙儿是他们肃王家的,祭青苗神是大家祭。
咱们再讲这鸭子,鸭子房也是一排一排的,前边用这个篦子,现在有这老照片,有的是木头的,放上水,但是大多数都是雇人,就在这护城河里放,这一间房里,大约啊,就是养50到80只。为什么叫大户呢,它就一次能养几千只,比如四五十间房,二三十间房。其他小的就都提不上了。比如你也养,你是小养殖户,就不行。这是固定的。
定:这北京鸭主要不是出在玉泉山吗?
关:就这儿!这五家。然后这五家就都归到莲花池,就都归到这儿了。他们现在老说莲花池莲花池,莲花池(的鸭子)是解放后他们这几家剩的。注55现在研究烹饪史,一说就是北京填鸭,是从莲花池开始的。那是1951年之后,公私合营啦。实际上过去是这五家。这段历史也很少有人说,过去这个地方叫二王坟,它不是温良郡王猛峨的坟么,猛峨没继承王位啊,这个地方我们小时候就叫鸭子房。
城楼下,护城河畔的一户养鸭人家注54
杨家呢,就是全聚德,他们住在西四羊肉胡同,它那个地方叫小财神庙,后来叫地质礼堂,那条胡同进去。那个老李倒没瞎讲,他们不是哥儿仨吗?那老三就说得了,他不能说买咱家地啊,咱家地都是旗地,他说给咱们几亩地,咱做坟地,就把这地卖给他了,给他的是东南边的那个小苇塘,说:“那你得圈上,不能影响我家的风水。”他就在外边种上松树,把这地儿给圈上了。我小时候还有几棵,现在还有没有我可不知道了。
定:他们这几家后来都上哪儿去了?
关:我就知道刘家,刘家后来在东便门儿外,就在通惠河的北边,现在有没有我也说不清了。
定:他们是不是特别有钱呢?
关:反正比一般的有钱呗,你看现在大的养殖户肯定是有钱呗。
定:后来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了,鸭子也没了?
关:哎,鸭子也没了。
定:杨家倒起来了。
关:杨家头几年不是还找这些老鸭子户么,还放这些老照片。在网上应该能查到,是永定门下边的。有几张老照片,寻访,说现在大约有70岁吧。也挺好的。
第一代肃亲王豪格坟(俗称老坟)前仅留的几棵树(定宜庄摄于2003年)
第二代肃亲王——和硕显懿亲王(改封显)、豪格第四子富寿坟(俗称大王坟)地宫内的石椁堂,今藏于北京石刻博物馆(定宜庄摄于2007年)
定:架松应该是三个坟吧?
关:三代四王,实际是三代五王,加上善耆这个,这个不算正经坟地。第一代豪格这个是老坟。富寿是第二代,富寿继承王爵了,猛峨没继承,所以叫二王坟。猛峨是老五,豪格的五儿子,富寿是四儿子。富寿为大王,猛峨为二王。
新坟这是第四代,丹臻第六子衍璜。
定:怎么没有一直在架松这儿,世世代代的,怎么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呢?
关:他们这地儿不够了,没地儿修了。
定:第三代就没地儿了吗?
关:……不知道为什么。
定:娘娘坟是谁的呢?
关:是豪格那个正妃的。她不是被多尔衮给霸占了嘛。注56等顺治帝一亲政之后,好嘛你霸占我嫂子!她原来的坟地在新中街那儿,等于不能再埋那儿了,就弄回来了,弄回来她不能跟豪格并骨了,因为她嫁给叔父了。她这个坟就在现在毛巾厂的对面儿。毛巾厂现在也没了,就是一个大殿,别的没有,一个坟头。她那个未成年的子女埋她那个院儿里头,应该是在东边,她那个是最简陋的。这个冯先生写了,冯先生比较严谨,一个他一个纪新先生注57,严谨,说什么还都写出处,现在人都不那么写了。
定:那不是一个行当,如果介绍民俗,就不一定非写出处不可。其他的坟呢?您不是说您都走了一遍吗?
关:好,咱们先把最远的“消灭”了。最远的在陇驾庄,在妙峰山南麓。
定:您去过吗?
关:去过。明代的时候叫瑞成山啊,后来叫陇驾庄,它正好在永定河的河湾里。在这儿的是第三代(和硕显密亲王丹臻),等于老坟是第一代,大王坟是第二代,他这儿是第三代。庚子年(1900年)善耆不是扈卫着慈禧老佛爷上西安了吗,回来呢善耆得一场大病,一场大病指甲全脱落了,就在这儿调养。他的王府不是被占了么,庚子年一签和约,不是改成日本兵营了嘛,就是市政府这儿。他就住(陇驾庄)这儿了,他在这儿调养的时候又自建了俩亭子,就在这儿,不是原来的了,挺好的那亭子,有青石栏板,一边十多片吧,一共三十多片。他在东边这个亭子,吴昌硕先生在西边,然后吴昌硕先生呢,他御用的画家,给他刻章就刻了50多方,肃王的书法也不错,现在有拍卖。注58——这是最远的。
然后应该是万子营这个(和硕肃恪亲王华丰,敬敏第三子——访谈者注)东边,五环外边,也属于朝阳区,比较远一点了。有享殿,有宝顶,有宫门,琉璃的,我去过。它那个村子东边应该是回民多,也有礼拜堂。看这个坟的是刘家,还有点儿别的人家。(冯其利的)书上写了点儿,没写那么深。
苏:(读冯其利《清代王爷坟》)这书上写了,“柳小五勾结盗墓匪,率众来到万子营。”
关:哎,只写了这么一句,但冯先生不知道他给金璧辉当过兵。这个柳小五是天津武清区人,土匪,在他当土匪之前,在天津,是金璧辉手底下的。后来他拉起一个队伍之后,把刘爷绑那儿了,开始盗墓。
定:他把这里的东西都盗走了?
关:盗走了。后来等我去的时候刘家给我讲了讲,就看见半块碑了,拆得已经不像样了,后来也通过一些资料查,金璧辉什么的就这么知道的,还有那么一段历史。
定:咱们从万子营接着往下讲。
关:然后白鹿寺那儿有一个道口,道口村,这是东边最远的。然后十八里店,成信那个,他是追封的,永锡的父亲,他的坟是在十八里店铸造厂的这个,铁道以里的这个,现在都拆迁了,再找也不好找了。注59永锡年轻的时候就住在这儿,因为他爸爸是成年时候追封的,穷。反正民间那么传说。注60
定:接着说这个,往下,咱们到了南王坟了。
关:南王坟和北王坟,注61这俩王坟吧,南王坟稍微好点儿,建筑多点儿,北王坟少。北王坟可能就剩一个大门,然后有一个享殿。拜察礼是后来追封的。他的儿子和新坟这个是一个辈儿的。
定:好乱啊。
关:礼亲王那支更乱,比他这儿还乱。他这个还不算乱,就有一个问题,就是十八里店这个(成信坟)和南王坟这个,和其他地儿不一样在哪儿?它是坐东朝西的,倒坐儿。只有它这两家是这样的。这俩是追封的。儿子当了,父亲也追封,是那样的。其他都是正常地继承的。
然后陈村的这个就是善耆的父亲,注62头三年还有停尸房,灰筒瓦的,有老照片,几乎就还是那样。我都去过。我那会儿去的时候还比较荒凉呢,现在不荒凉了,因为有四环了。
定:是不是好多东西也留不住了?
关:留不住了,但是它那地方偏,没被占,还留下点儿吧。而且它那儿修得也晚,因为他死的时候正好赶上庚子年(1900年)嘛,他(一九)二几年死的吧。然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才立的碑,立得晚。
永锡有一个女婿,特厉害,谁呢?桂良,就是恭亲王奕訢的岳父。桂良这个坟呢,我找了二十多年,他是正红旗的,但是他埋哪儿了呢?他埋双桥了。连冯先生都不知道那儿,我后来终于在一本书里头找着了,人怎么写的?人就说啊,其中有一段写那桐,那桐那坟不是在双桥么,那会儿人家家里人怎么去呀?先从通惠河坐船,坐到二闸以东啊,再骑马,然后又说那边二闸东,二里许,河湾处,有什么坟,哎,桂良墓,噢,为什么他在那儿呀,他是永锡的姑爷,那是镶白旗的旗地,人家特殊,就埋那儿了。一查出来特高兴。其实哪儿是二里呀,双桥可远了,咱坐地铁都坐好几站呢。
定:……咱们坟地的事好像差不多了,没有什么漏的吧?
关:(未答)
位于旅顺的肃亲王府旧址(定宜庄摄于2006年9月)

旗人妇女的一耳三钳
我妈是后来放的脚,她14岁我姥姥就死了,谁管她,就放了。我妈的妈跟爸爸死得特早,四十一二岁就死了,两口子相差40天。我妈苦极了,下边带着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我妈弄大的。我妈本身是汉人,可她嫁的旗人哪,她嫁给旗人就算旗人了。
我们家特封建,要不怎么老早就娶儿媳妇呢。像我妈吧,比我爸爸大4岁,我爸爸才十七,我妈妈二十一了,娶到我们家,就为的使唤儿媳妇。我爸爸是老大,下边我四爹是老二,比我爸爸小10岁,我妈娶过来,这小叔子、小姑子都穿着开裆裤呢。这一大家子都是我妈做饭,侍候着,还得吃两样饭,老家儿注101得吃好的,我们管老人叫老家儿。一进腊月这就忙上了,拆呀洗呀扫房呀,弄利落了,就得准备这一大家子年下吃的东西,到二十几了就杀猪呀宰鸡呀就开始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用的那砂毂子,跟现在的砂锅不一样,是荸荠扁儿的,厚,炖的。还有坛子,现在我们家还有那坛子呢,使坛子炖肉,在外头一毂子一毂子地摆满了,都冻上。一点儿这一点儿那,特别讲究。要是宰一头猪吧,得做出多少样儿。腊八粥从早上起熬了,熬完了以后一小碗一小碗地都盛上,用一个大瓷盆扣上,上供,烧香。吃一碗热一碗拿一碗,腊八这天大家都许喝,然后就不喝了,就给老的天天热一点喝。我爸老说那会儿那温朴注102呀,炒红果呀,到年下咱们家都一坛子一坛子的。
到我们家,那规矩!早上起来都得给婆婆请安去,早上起来问安,倒尿盆,打上洗脸水,漱口水,吃饭也得请安去,请大蹲儿安。这要是回娘家,得磕头,穿着花盆底子,戴着大两把头,都得是这样。到晚上我爷爷跟我太太,往那儿一坐,弄这牛眼儿似的那么大的小盅,喝酒。把这花生豆一掰掰四瓣,搓,搓那泥。然后慢慢儿慢慢儿地喝这酒,儿媳妇站在旁边陪着,那大水烟袋,儿媳妇得给点,甭管这儿媳妇怀孕肚子多大,也得挨那儿站着,站到12点,还睡得特别晚。到要睡觉了,又得请安,什么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都得请到了,这才能安歇去。就我们这一家子,那时候我妈娶到我们家,人多着呢。
我妈到我们家就那么受气,挨打,我太太不打,爷爷不打,太太一句话我爸爸就打,薅住头发打,拿你不当人。说让你住娘家去,你这儿磕了头请了假走了,给你三天假,你住不到两天就给你叫回来了,嫌你回来晚了,插上街门,把我舅舅他们插到外头,我们家大门洞里头大板凳,大着呢,就按到板凳上打我妈,让我舅舅听,就拿媳妇不当人,人说了,媳妇是墙皮土,揭了一层还一层。去了穿红的,来了带绿的,拿媳妇不当回事儿。我妈脾气特好,窝囊。我妈受气按说我也应该同情我妈,我觉得我妈太窝囊了。
可是我妈一年生一个孩子,一共生了八胎九个孩子,七个姑娘,俩儿子,我大哥我二哥。我太太死的时候我妈生我四姐,现在我四姐是74岁。我都没见过我太太。我妈还生了一对双棒儿(双胞胎),也都是我姐姐,最后生的是我。双棒儿一个活了一个月,一个活了半个月,都死了,死了就是说别让她们再托生上来,就给全身都抹上墨,埋了,就说是不让她们托生了。
结果呢,转过年来又生我,我的脸上就这儿一块记,一块黑,就说我是那双棒儿托的。像我妈这样的,噼里啪啦总生孩子,我爷爷就说,哎,我这二亩地置得可真值呀。我妈老有病啊,爷爷就给瞧,为什么呢,他怕她真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弄啊。
乾隆朝所立大有庄碑,可见该村历史较早注109
男生里边后来跳墙让日本人给打死的那个是满族,到包头当书记的那是满族,还有个姓吴的,跟我是并排,学期考试每次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他也是个满族。满族少,汉族多点儿。
我这人有点儿迷信。我们住在天津时,有一天我妈叫了一个瞎子给我算命,他摸的是沙漠里有个骆驼,有个人骑在上面呢,还有个人拉了骆驼就走了,他对我妈说:“哎呀你这个姑娘呀将来就要到沙漠去。”后来我老说,这算得还不孬,我又骑骆驼,又真的是来了沙漠(指内蒙古),可是我到沙漠上来了一直没受罪,舅舅好,我是舅舅、姥姥拉扯大的。
蓝靛厂西顶碧霞元君庙的主要建筑工字殿
相姑娘相合适了,就该过小帖儿了,就是使红纸写好了八字,生日时辰那个,换一个小帖,都愿意了,就去合婚,注130看你的属相和男的相克不相克。合婚还得上海淀,这儿没有,海淀专有干这个的。合回来没问题,就放小定注131了,给你四个戒指,俩黄的俩白的,黄的也是包金的,那时候没有金的,用小手巾包着。四个盒儿,一个盒子里头装熟肉。不许买茶叶,怕“茶言茶语”,“茶”就是茬,就是拌嘴。
然后就该追节了,五月节呀,八月节呀,也是拿着东西到女方家来,搁下,这还不让姑娘知道呢,得带着她上别处串门儿去,躲会儿,等人走了再回来。追完节该择日子了,过礼,就是分了衣裳了,四季衣裳,看你有钱没钱了,有钱多做两身,没钱少做两身,大褂呀,夹袄呀,棉袍呀,那时不讲大衣,做旗袍,然后订日子结婚,这也许搁个三年两年的,没准儿19(岁)结婚,17岁就给订下了,搁两年。哪儿像现在,搞完了就得,咱明儿就结婚。注132
我过门时也有那些礼儿,也是坐轿子。汉人过大礼,两人抬着一只鹅,活的,抬着酒呀,穿的衣裳呀,食盒呀抬过去,叫鹅笼酒海。在旗的也用食盒,把衣裳首饰搁到里头,没有鞋袜,这都是娘家陪送,小衣裳他给你做,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里头的、外头的,棉裤棉袄,裤子褂子、旗袍、夹裤夹袄,到过完了礼,定了日子就结婚了。我那搭儿也一样,给的就是放定时的4个戒指,过礼时买块手表,那时有首饰楼,卖首饰,是孙家的,老头在街上工作,都认识,拿了一拜匣首饰,借的,完了再给人还回去,等于没给我。那搭儿就新样儿了,他在南门街上租的房。
那搭儿岁数大点的不给汉族,满汉不通婚,为什么这八旗转着弯地都是亲戚呢,都是骨肉至亲,就是不给汉族。旗人家的姑娘不给汉人,可旗人能娶外边的姑娘,注133我们房后有个麻四爷,他们哥儿五个,这个四爷就娶了河东三岳庙那地儿汉人的两房媳妇儿。他娶了五个媳妇,左死一个右死一个,死了再娶,续弦。第五个说了一个二婚的,是旗人,这回不死了,生了一个小子。
后来一到民国就不吝(不在乎)了。反正只要比咱们家生活好点,挑挑人,就给了得了。不结婚的老姑娘也有,老营房有注134,这儿也有,白天培他们家就仨,亲姐儿俩,还有叔伯的一个,是他大爷屋的,他们家专养老姑娘。他们家有个二官,是外任官,住的都是大门,北屋也是大屋子,三间两耳,有后罩房,白天培他爸爸是最小的,叫老汰,那时管最小的都叫老汰,他大哥叫胖多子,大姐也胖,二姐不那么胖。大姐、二姐后来结婚了,都四十好几小五十的了,都是给人续弦,没儿没女,那还生什么?老营房还一家,姓傅。四月开庙,她还梳大两把头出来逛庙去,那时候都没梳两把头的了,她后来也嫁人了。那时尽是老姑娘,不结婚都是因为家里不给,宝贝儿似的,挑呀,这不合适那不合适,上下够不着,低了不给高的攀不上,这么一耗呢,岁数就大了,让她给人续弦吧不愿意,嫌有孩子,前一块后一块的,只要家里有条件,有钱,就跟家待着呗。汉人别打算着有这个,姑娘才十五,那小爷们儿才十一,都是小女婿,等人使用呀。旗人家不娶小女婿。旗人不要劳动力,没有地没什么的,上哪儿劳动去?后来没有铁杆老米树了,就是家务活。姑娘不识字,没有出外工作的。
寡妇也有嫁人的,在于你自己了,这家里有生活,能够养活你,你就守着,没辙了,那不嫁人她吃谁?别人也说呀,笑话呀,那她没生活,你笑话也不行啊。那搭儿大姑娘都白天娶,八抬大轿,寡妇都是夜里结婚,夜里一个破轿子,四个小鼓,噔吧噔吧噔吧噔吧,就是娶寡妇呢。现在结婚都放炮,那搭儿大姑娘不放,娶寡妇才放呢,放俩二踢脚,叫崩煞气。(娶寡妇)礼儿也简单多了,但也有媒人,也得放帖儿,也得合婚,也得走这程序。孩子也有带过去的,我们头前那个李德贞,她就是晚婚,晚婚就是二婚。她那老头跟我一边大,没结过婚,她带过来俩孩子,这边又生四个,一共六个。还有我们三孙子媳妇她妈这样的呢,前妻留下俩,她带过来俩,跟这边又生俩,得,三窝儿。那搭儿一个轰着两个赶着,没有说就一个孩子的,一个孩子叫秤砣生。
这儿真没有娶妾的,娶小的得有钱。我们有个表哥,叫品春,是我姑太太的孙子,行三,他比我大8岁,属狗的,跟咱们镶红旗这儿说了一个媳妇儿,跟我一边儿大,叫玉如,我三哥这儿不是有轿子铺吗,讲好了轿子,从这儿发轿,装上新人搭走了,娶了进城到饭庄子,结婚。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做官往南去了,就娶了一个小婆儿。这个玉如是大的,小的是南方人。
据北京市档案馆藏:香山健锐营示意图(本页档案号:164-1-371-11)绘出
原圆明园安佑宫的华表,后被移至燕京大学校园内
李:没有,那儿归政府管了以后就没人管了,就一直荒着。要是都归我们家了,那清华北大谁也拉不走东西。北大的俩狮子就是圆明园的,华表也是。注177清华大学里头好多好东西不全是圆明园里头的?
定:是。
李:就因为一半归我们家,那一半不归我们家,东西都是从那一半拉的。不但他们挖,我们还挖那边的呢。谁都上这儿掠夺来,不是光外国鬼子掠夺。
宋会强:圆明园烧的时候这边不都是木头建的么,都烧光了,那边都是石头的多。到解放前夕还有那高的石头的,您不是看见过吗,还有好多大墙呢。
陈:圆明园烧了以后,它并不是烧得现在这样儿,只把那砖木结构烧了,像汉白玉啊,都有呢,我来的时候都好着呢。
李:(问陈)咱这福缘门的门,您是不是也见过啊?
陈:我就跟这儿玩呀。福缘门跟垂花门一样,就是大点儿,两边有木头茬儿。这门哪,小,矮,那拉活的大车呀走福缘门这门它出不来,有时候绕着走,有时候把这门剐了有时候不剐了,已经修了几次了,解放才拆的。
从这儿上桥,那桥啊是石头的,大伙儿都上扶手那儿磨镰刀去,把那石头磨得好几道弯,都是磨的。一到六月吧,都到那儿抠着石头翻鱼去,有鱼。
李:福缘门这道口,从我记事啊,一直到1970年左右,就是我从101中学毕业,圆明园没有一个人买过一块砖,全是用圆明园的砖,圆明园的石头,我也拉过,我们家的房也没少用。
陈:现在要说呢,不好。怎么说呢?后来,英法联军烧了以后,有个一亩园,还有上地、树村、北宫门,都是吃圆明园的。注178英法联军走了,没人管理,剩下的结构啊,瓦啊,大伙儿拆。为什么一亩园有一个沙子王呢?专门上西洋楼砸那汉白玉石头去,拿这个干吗呢?拿这个磨成面,卖给人家掺米。没生活啊。
李:把石头都给砸了,砸成沙子卖,汉白玉啊。
陈:那缸瓦子王呢,是把琉璃瓦磨了,当那个耐火土,搪炉子。就这俩就挣得多了。
李:你没到我们家去过,汉白玉的桌子腿儿。我们家那青条石的石板,坐20人都没问题。我们家搁花儿的花盆架全是汉白玉的,就是“文化大革命”让我爸全给弄碎了。
定:你们家没搜罗点儿圆明园别的宝贝?
李:那谁敢搜罗啊。
定:你们家来的时候正大光明殿那儿还有东西吗?
李:有啊,都是那板石的大砖墙。从刚解放的时候,还没解放,就开始卖砖,专门拆城砖去卖。
定:卖到哪儿啊?
李:到西直门,专门有人买这老城砖,48斤一块。全是那大城砖。当时估计这一块砖也就卖几毛钱。那会儿生产队一年挣不了几块钱是吧?
定:那您说的这都是解放后了?
李:解放前就卖,从(一九)四几年就开始卖,一直卖到解放后,(一九)五几年。从什么时候就不让卖了?从1956年就不让卖了。1956年肃反,后来1958年不是“大跃进”吗?反右,这帮人全吓跑啦。
定:这帮人是什么人?
李:属于当时一帮叫黑社会吧。都是穷人,没钱啦,就专门抢有钱的人,抢地主啦,小商贩啦,一进门就抢,其实那会儿没什么抢的,不抢别的,就抢粮食。就住福缘门,他怎么来的?就因为他哥哥黑老五,到我们家给我老祖跪下,管我老祖叫二哥叫四哥啊,您给我块地,弄间房行不行?我老祖那人特善,一看他又是残疾人,又是河北人,得了,把现在这市场这边的房都给他了。让我爷爷管这帮人的事,我爷爷他知道他也不管,你们卖了砖给我弄瓶酒回来,得啦。这帮人后来就全闯关东去了,闯关东知道吧?有的人就死外边了。
定:1956年还有人闯关东?
李:有啊。
定:一亩园是不是也是后来才建成的村子?
李:对。全是圆明园、颐和园宫里的太监的亲戚。
定:福缘门、一亩园后来形成村子了,再往那边呢?
李:再往那边是西苑。西苑原来是一车站,没有人,车站完了变成兵营了。
定:一亩园这边还有别的村子吗?
李:没有了,就这俩村子。寒山那边就8户人家,不算村了。寒山是我姥姥家的,那全是我们家的亲戚,不是我姥姥就是我舅舅,要不就是我舅舅的干妈。等于我们家把那边的地给他们了,你可以招你们家亲戚上这儿种来,都可以,我不追究,但是都是我们家的地。
定:101中学原来也没成为村子?
李:那是圆明园的,归政府。
就圆明园这点事,我们哥俩一直在探讨,咱们能恢复一点恢复一点,不能恢复的,咱们把它保护下来,让咱们中国人知道,咱们受过多大的污辱。现在好,就想营利,就想把它改变全貌,越改越不像话。过去的桥都是石桥,现在全变成木桥铁桥啦,那有什么意义啊,是吧?圆明园这几大景区,他这么做,就是不规范的,为什么不规范呢?它跟颐和园还不一样,那是国家园林,这个呢,遗址公园……搞什么都搞好不了,为什么好不了?弄点钱,他贪点他贪点他贪点,最后就没有什么了。学坏容易,学好就太难了。
乾隆帝御笔题诗,为原圆明园“四十景”之“夹境鸣琴”景区遗物,后被移至燕京大学未名湖北岸
王佟生在访谈中(定宜庄摄于2009年)
定:您今年(2009年)多大岁数?
王佟生(以下简称王):我五十八了,我就生在寒山。
定:寒山这个地方在哪儿我到现在也没找着,圆明园那四十景里没有寒山啊。
王:寒山就是紫碧山房。紫碧山房实际上就是望月的,赏月的地方。嘉庆老在那儿住。另外就是皇宫里头到九九那天登高就到那儿去。圆明园总体是这么建设的,它起自于西北,然后到东南,北面是紫碧山房。紫碧山房是昆仑山的象征。紫碧山房什么时候改称寒山了?就是从1860年火烧完了以后。
定:1860年(圆明园)被烧了以后就改叫寒山了?
王:对。因为嘉庆那会儿在那儿住时,主要还是住宫里。南面不是鸿慈永祜吗?就是安佑宫。鸿慈永祜这儿属于圆明园里建筑面积最大的、最豪华的,因为它是放老祖宗牌位的地方,还有华表什么的,反正我小时候记得全是汉白玉的桥,那殿也大啊。注179
20世纪20年代的寒山,可见残存的山石旁建起的农舍注180
高淑瑞(右一)与周桂芳(中)(定宜庄摄于2005年)
卖小金鱼的
定:你们家还有2亩地?
周:对,还有3间土房。那是我爷爷那会儿。我爷爷他们是哥儿俩,我这个二爷,他没结婚。
定:多大没结婚?
周:岁数不小了,你想都有我了,我爷爷那会儿就没了,他(二爷)起码也有50多岁了。他有点斜眼儿,就是眼睛有点斜,叫老斜,我老听他们叫他老斜头,斜头。他也没什么专长,就能种庄稼,干累活儿。家里再穷,那谁跟呢?没有。我们那会儿也困难。我爷爷没了,我奶奶一天打柴火,你看这小叔子,又没地方住,又没吃的,也是。所以生活所迫,自个儿做工去吧,也是找出路。结果让日本(人)抓劳工抓走了,抓劳工嘛,那会儿不管你什么,是男的就抓呗。带到哪儿去就不知道了,据说掉到白灰池里烧死了,我听我父亲这么说的。
定:您父亲哥儿几个?
周:我父亲就哥儿一个。到我父亲就一无所有了,就给我们西菜园子二爷扛活了。后来就因为吃饭要点香油,人家说了一句什么,我父亲就不高兴,因为我父亲特别有志气,就出来不干了。不干就挑着挑儿到这边来,就到北京西郊来,就是到西苑。
定:您父亲到西苑之后您爷爷奶奶没跟过来啊?
周:跟过来了。我奶奶就是朝阳的,她们都是北京人,她们家就是种地,我奶奶就是打柴火,背柴火,烧火,给我们做饭。反正我们家最后就卖鱼了。有别人打了鱼虾了我们就收购,收购完了就卖,小商小贩似的。人家那块稻地那会儿就租给我们了,就挖两个坑,挖两个坑养鱼,那俩鱼坑就是租的。那儿收购活鱼没地方搁,就得有水啊,有斛啊,护起来,把鱼搁那里头,第二天捞了再去卖去,或者在门口摆一摊儿,一个木床子,上头搁着大盆,把鱼搁到里头卖。我们小时候就一窝棚,我们没有房子,住窝棚。
定:我还没太明白,您说您父亲到这边来,就在稻地挖两个坑,怎么又说在西苑?
周:在西苑有鱼铺啊,我爸爸在西苑跟人搭伙租了两间房子。后来人家都单干了,都不跟我们了,我们就落到窝棚那儿了。
定:窝棚在哪儿?
周:就在现在颐和园小学后边。在玉泉山也住过窝棚。注196窝棚就是捡那碎砖,连泥这么堆起来,上边就用那苇箔铺上,上边抹上泥,完了搁点树枝插上窗户,糊上纸,前面就弄一门。一进门一个锅台,锅台里边一个小炕,进门上炕,这炕就睡俩人。这儿是一窗户,这儿是一锅台,贴饼子做饭烧火。多大呢,四方也就一个半双人床大。两边是鱼坑,后边还是沟。
定:那多潮啊。
周:那怎么着,要不老得烧火呢。那会儿我们穷得那样,外边下雨都不下了,屋里还下呢。我们一家子就我爸爸一人单一被窝,我们几口人一个被窝,破被窝。
周桂芳之母(右一)在周家窝棚前(周桂芳提供)
想想我奶奶那会儿,什么世面也没见过,但是对我们,早晨起来,赶紧把炕烧热了。
定:对孩子挺好的。跟你们也急吗?
周:也急,不过她不打,没上手打过,她吓唬。我妈脾气好,没打过我们。我那姥姥也脾气好,她们亲戚俩打架,我奶奶那拐棍一棍子就给我姥姥的脑瓜子给开了。
定:啊?!
周:我记得还这么一档子事呢,很早了,我小。
定:她们俩怎么会打起来呢?
周:都在我们家嘛,在门口,就给一棍子,那老太太就那样,说着说着急了。
定:您姥姥也在你们家住啊?
周:就来这儿住来了。我姥姥是解放以前死的。
高淑瑞女士被访时(定宜庄摄于2005年)
高女士还讲述了母亲一家从河北农村迁移来京并落户于圆明园的经历,可以与上篇“圆明园变成废墟之后”参照来看。
高淑瑞(以下简称高):我叫高淑瑞,82岁了,我属猪。打小儿我就住在西苑。
定:那时候西苑是个镇是吧?我听说原来海淀区有三道最有名的街,其中一个就是西苑。
周桂芳(以下简称周):西苑原来是兵营,军阀、国民党、日本,都是在西苑那儿,都是营盘。日本营盘。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来了,就是208师,最后是208师在那儿撤军的。解放的时候革命大学在那儿,后来又变成安全部了。注206
高:西苑街那时候繁华着呢,小街呀,繁华着呢,买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卖什么的都有,好几个澡堂子。那时候都有收音机了,天天晚上的铺子吧,喇叭都唱,都放着戏。就没那么安静过。好几条街,一二三道街,和平街、同庆街、宣化街。我们家在一道街。就二道街东头那儿,小戏馆儿,说书馆儿,好几个戏馆子,唱小戏儿啊,戏馆子唱的不是大戏,其实就是评剧,河北梆子。靠马路那边一个戏馆子能盛一千多人呢。西苑商场是后来公私合营的商场了,那后盖的。阅武楼是西苑东边,练兵的地方,地方挺大的,高,现在拆了,还有那底座儿。妓院,妓院是日本过来弄的,日本的时候都是“花姑娘的有”,日本的时候。注207
定:那时候西苑这街上旗人多吗?
高:旗人不多。
西贯市清真寺(定宜庄摄于2003年)
俊臣等诸人,但都不太成功,可用的仅仅是与黄炳成、李守勋二人的那次交谈。感谢阳坊大都饭店的老总周竹旺先生,在“非典”猖獗之时为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安全、僻静的角落和这样有意义的采访对象,使我在那个举国惶惶的非常时期没有荒废时间。
按,黄炳成先生当时是西贯市的民管会主任;李守勋先生是阳坊中学的教师。
位于西贯市村附近的石头山(定宜庄摄于2003年)
还有一个说法,这村原来叫凤凰村。回民跟汉民不是有一个民族界限么,当时都有一些个,反正风俗习惯不一样,有仇视什么的。我们这儿有俩村,叫前白虎涧(剑)、后白虎涧(剑)。那边还有前沙涧(剑)、后沙涧(剑),四面的剑都射你。咱这儿老人就说,这凤凰要这么射哪儿受得了哇,后来说是改叫贯石,你这剑来了以后我给你接住,我这也不太清楚啊。
定:这传说我原来也听说过,我在前沙涧教过三年书……
李、黄:(笑)您还跟那儿教过书哪?
定:我那时候就知道西贯市,还知道你们老跟前张村、后张村的汉民打架,是有这事吗?
黄:有有,民族都有一个矛盾。周围都是汉族村,中间夹着一个回民村,有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
李:这个传说不是书上的,就是老百姓里头说的。金章宗的那个是书上的。
黄:金章宗这个历史它是有。他没做皇上那阵儿,在这边巡游采猎。我们这地方有个地名,石山头那边,我们小时候上那边玩儿去,都管那地方叫皇上宝座。在防化学院里头。石鹰头上头有一民国将军刻的大字,相当漂亮。还有一个横着的,西贯市阳坊联合着刻的村约,不许开发山头的,也是民国时候的,字也不太清楚了,但是能看出来。注221还有一个地方叫石桌石鼓,有个夹层似的,里头多少坑,你要敲吧,这儿当当当,那儿咚咚咚,各种坑的声音都不一样。(石桌石鼓)“文革”时候不知道让谁给
(推之义)下去了。石头形成各种各样的仪态,多少石头好像堆起来似的,跟别处都不一样。
明朝那几个首领不都是回民么,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闹不好连朱元璋都算,反正我看有个材料朱元璋都算(回民)。他是凤阳人,那个地方南边是回民村,北边是汉民村,他们姓朱的一大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是用白布裹的,回民用白布裹。因为什么他改了这个(汉族)呢?这是对民族的一个保护。
定:这怎么讲?
黄:他要不说他是汉族,那汉族群众起来反对他做皇帝,末了儿还不得连你整个民族都给反了。他一个为了巩固他的统治,一个为了保护他的民族。
定:也真是啊,他的皇后姓马。
黄:是呀,马是回族姓。他们的把兄弟哥儿七个,大部分都是(回族)。而且他成事之前,当过海里凡,汉民说他当过小和尚,不是,他是到清真寺当过海里凡注222,我们叫海里麦。牛街那儿有人写了一本书,说朱元璋写过一个百字令碑,在南京可能是,刻了100个字,圣赞,赞扬穆罕默德圣人,他为什么特别崇拜穆罕默德,也说明这个。
定:可是他当了皇帝没有表现出来啊。
黄:他不能表现,一表现就麻烦了,他这统治就不成了。常遇春他们后来就退了不是?庆功宴完了就死了一部分嘛。注223
定:你们这是个大村是吧?
黄:都往这儿集中不是?反正回民就都奔这儿来。明朝还不怎么太兴盛呢,清朝最兴盛。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有一个神弹子李五,就是西贯市的,《施公案》有这个。它写的是“家住千逢山凤凰村”,它那儿过去叫千逢山,这以什么考证呢?这儿过去不是起会吗?进香起的那个会,阳坊庙会呀,妙峰山庙会呀,各种各样的文艺吧,起会的时候那小旗上都写的是千逢山。阳坊跟西贯市挨着,分不出来。
定:神弹子李五是真有其人吗?
李:真有这人,而且这人是西贯市人。
定:那你们谁是他的后人呢?
李、黄:这就不好说了,没有那么直接下来的。没有记载。
定:村里都知道这个神弹子李五吗?
黄:好些老人都知道,往后这人就知道得很少了。
定:我听说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以后慈禧出逃,第一站到的就是你们这儿。
黄:对,这是第一站。第一站的原因有什么呢?可能她父亲在西北哪个地方做过王,在那边有宅子,她选宫的时候是坐西贯市骡驮轿来的,就是两个骡子中间驮着一个轿,人赶着,后来传说说成是骆驼轿,那是错的。然后她这次一逃走呢,她又想起西贯市来了,就愿意上这儿来。
定:说她到这儿来你们祖上对她还挺好的。
黄:对。
定:我还听说一个故事,说你们这儿有个李家特别穷,他们因为护送慈禧到西安就有功了,被赏赐了好多钱,后来就特别有钱了,有这回事吗?
黄:这事反正是有,具体怎么回事儿不太清楚。因为有一个叫李福的,他是给西太后赶脚,一个康玉保的父亲给光绪赶脚。那阵儿不是轿车啊,都是坐骡驮轿走,李福他们家就是赶轿子的。他们原来穷,给人干工作,当小工。给人佣工那哪能富裕得了啊?末了儿西太后认他们两个人为干儿子,那肯定少赏赐不了。李福是哪户的李就不知道了。
骡驮轿注224
位于今天阳坊胜利饭店前的骡驮轿模型(定宜庄摄于2003年)
慈禧从西安回来以后就问北京城的情况,说除牛街以外别的地方全都烧杀闹事,就是牛街平安无事,因为牛街有个王匡阿訇,带领众乡老组织团练,保卫牛街,结果就没闹事。牛街没有受到侵害。慈禧到西贯市清真寺住过一宿不是?也有这体会。后来就捎了三套琉璃瓦,从河北无极县捎来的。给了西贯市清真寺一套,给了牛街清真寺一套,给了朝外下坡清真寺一套。又写了“忠输亲上”注225的一个匾额,对回族还是有点感情的。
西贯市清真寺中的女盥洗室(定宜庄摄于2003年)
(2)爷爷这边
李:我奶奶就不价(不像姨奶奶)了,我奶奶就嫁这村了。按我们家这边我父亲写的家谱,就是世系了,就到我太爷,他叫李朝元,然后就是我爷爷,再往上就不知道了。回民经商的不是多嘛,我有一个叫五老爷子的,在岔道那儿开店。在八达岭往西有一个地方叫岔道,按现在说是一个驿站,是官家的。注228在那儿落了一支。现在他那儿又分了好几家,又有一支了。
我家的特点是这样,我们村有一个叫康玉书的,是国民党算是比较高级的将领了,就跟国民党马鸿逵注229似的,后来到台湾了。他是这村人,回族。他带走了一伙儿青年,带到西北,这伙人后来反正都干点事儿吧,那阵儿我们村去了好几个呢,我那爷爷也跟着走了。我爷爷后来算起义人员,归八路军了,起义以后还不错,原来当县长,在贺兰县什么县。后来我听说在一个县里头当过一个供销社的社长吧,那就不清楚了。我听说在那边又寻了一个,又分下一支来。我爷爷后来一直就没回来,1960年还是1961年,无常(去世)在那儿了。
我的姥爷李常亮也是跟着一块儿去的。我听说他后来专门管马鸿逵四姨太太的后勤。马鸿逵有一个四姨太太挺宠的,他给她当后勤,算马鸿逵的副官。后来是算是起义呢,还是投诚,反正解放后回到西贯市无常(去世)的。
我爷爷没回来,我奶奶就带着我父亲、我叔他们哥儿俩,还有我一个娘儿,一直在这村。
定:您爷爷走了您奶奶靠什么生活呀?
李:他从那儿给寄钱呀。再一个家里有点土地,种地。后来我父亲和我叔就在富成兴还是什么在那儿学徒,在阜成门外,粮行,也不算太大。
定:您父亲要在的话应该是多大岁数?
李:今年应该是八十四、八十五。我叔叔也不在了,他先走的。我父亲当过民管会主任,干了20多年,他好记点什么,他也有文化,我父亲好像上过初中。
黄:他是西北中学没念完。因为“一二·九”运动,后来回来的。那阵儿北京有成达跟西北这两个回民学校。成达就是现在的回民中学,那阵儿叫成达师范。注230西北(中学)也离那儿不远,具体地理位置我不知道。注231
定:你们这儿的孩子是不是都上那儿上学去?
黄:也得家里有俩钱儿的,没俩钱儿你也念不起,说实在的。
定:(对李)你们家算是有俩钱儿的?
李:我爷爷在外边到时候给寄俩钱儿来。我父亲那阵儿跟西北中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钱寄不到,冬天的时候没的盖了,就当被卧,钱寄到了再把它赎回来。后来搞“一二·九”运动,家里头害怕,后来就没让念,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务农了,在商业上干几年。后来(解放后)咱们这儿占地盖研究院,地占了给了点钱不是?用这钱就拴辆车,搞运输。解放前我听他说也跑过买卖,骑自行车往城里边运货。
黄:交通不方便不是?就骑车由这儿带粮食往北京带,由北京看百货什么合适再往回带,做点儿小生意。回民特别爱做买卖,因为回民的祖先就是波斯那边,阿拉伯那边的商人,还有俘虏,元朝那时候先打小亚细亚不是?从那边征过一部分兵来,帮助他征服了宋朝以后呢,把兵就分散到各地了,大分散小集中。在那边他们就爱做买卖不是?爱跑商队不是?由沙特奔叙利亚呀,奔埃及呀,自由随便那阵儿。
定:我听说你们李家有在北京城开买卖挺大的?
李:反正有经商的,开的是粮行,卖粮,到底多大咱们不太清楚。还是板子李的,他们人员比较兴旺。
定:我听说有一个在城里头开钱庄?
李:应该有一个钱庄。因为慈禧逃亡的时候不是在西贯市待过吗?回来以后给西贯市写过匾,后来又专门给西贯市清真寺拨过银子,也不知是多少万两银子,这银子就存到咱村一个钱庄里头,叫银号什么的。
黄:钱庄比银号小。
李:后来就因为动乱哪,慈禧给拨下来了,没修呢,这笔钱就没了,最后这清真寺也没修成。
定:哪场动乱?
李:北京后来不是挺乱的嘛,段祺瑞什么这来那来的。这都是传说,不是那么太清楚。
我一直当教师,也是不容易。我们这个成长史,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长史。我们属于农业户,我那叫回乡,属于居民户的都是上内蒙古插队。我在生产队干了10年活儿,1977年恢复高考,我头一次就考上了,上的北京师范学院分院,白广路18号。500人嘛,全是岁数大的。然后分回来了。